1.杨桥

    “咱这小家小户的，去了能选上吗？”

    妇人眉头微颦，狐疑看向眼前鬓角斑白的中年大叔。

    其身旁男人十分不悦将其打断道：“你这婆娘，懂什么？那可是鹄山杨氏！全叔既然上咱家来，那就说明臭小子有机会被选上！”

    男人口中的全叔，是他们这个小村的村长，此行前来的目的，是要与他们夫妇二人商量，将他们的儿子送去鹄山杨氏。

    鹄山杨氏，乃是鹄山方圆万里范围内的霸主之一，每年初春，鹄山杨氏都会发放名额至下属杨氏部族村落，邀请青年才俊参与试炼。

    凡通过试炼者，便可在杨氏旁系子弟的称呼上，加上内门二字，以此便可摇身一变，成为杨氏内门旁系子弟，届时家族不仅会提供修行资源，还会择优选取好苗子，拜入高人坐下，自此修行一途，事半功倍，平步青云。

    村长全叔轻叹一声，摆了摆手示意男人稍安勿躁：“咱们这几十户的小村子，不知要隔上几年才能得到一个名额，根据招收条件来看，也只有把这个名额用在杨桥身上才不算浪费。”

    “杨桥这小子，脑袋瓜好用，就是有些不爱说话，但我听说，有些高人就喜欢这种性格，万一咱就碰上了呢！”村长眼神炯炯，好似即将前往鹄山杨氏的是自己一样。

    听完全叔言语，他们夫妇二人心中一番权衡之后，脸上皆挂上了难以掩饰的期待。

    这个世界上，无数底层人族苟延残喘，哪怕听说有一丝翻身机会，都会毫不犹豫跻身尝试。

    最近几年，妖患四起，他们这种凡人村落，只能生活在鹄山杨氏的庇护之下，虽然每年都会上缴钱粮寻求杨氏保护，但十几处村落加在一起凑出的钱粮，也才勉强请得动一位杨氏子弟。

    如果杨桥真如全叔所料，进入杨氏内门修炼，那对他们村子来说，好处自然多多，多的不说，肯定会有至少一位杨氏玄甲卫驻地守护，他们也不必太过忧心妖兽之祸了。

    然而他们口中的正主杨桥，此刻正在村里的议事堂清算去年账务，十四岁的少年，穿着一身带有少许补丁的粗布麻衣，一丝不苟，面色凝重的看着眼前的账本。

    “三爷，这帐本上的数字对不上啊。”

    那被尊称三爷瘦削老头闻言，立刻伸出枯槁手掌从少年面前拿过账本，仔细端详。

    “去年秋末，杨康家老三牵着骡子拉了六百公斤粮食前往集市，总共换了二十金，却在回来路上老骡子累死在了半道上，因为老骡子是他们村里公家的，所以村里便拿了一金给他重新买骡子。”

    三爷将手上账本放回杨桥身前桌子上，双手背在身后，继续解释道：

    “当时我有些跑肚，便让一旁的小柳子帮忙记账，谁想到这小子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！”

    说完，三爷面带气闷，使劲哼了两声。

    麻衣少年闻言叹息一声，面露难色对着三爷又道：

    “去年村里总共收入二十金，还完集上的赊账，总共剩余十金，刚好可以抵上今年忙上就要征收的庇护费，如今账上少了一金，这该如何找补？”

    闻言三爷眉头皱的更深，来回踱步。

    他在村里做了三十年的账房管事，三十年来无一纰漏，如今竟在这新旧账房管事交替之际出了差错。

    这一金若是从村民们之间众筹，那估计今年每家每户都要食不果腹了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一老一少正为此事焦头烂额之际，议事堂半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向内推开。

    接着一位鬓角斑白的中年大叔，大步流星面带红光，在来到杨桥身前时，身子微微前倾，一把将杨桥光滑的小手攥在手中。

    “好孩子，快跟我来，爷爷有话跟你说。”

    杨全上台阶时，扭头朝着站在身后丈余的三爷喊道：“老三！你也过来听听，别墨迹，有好消息！”

    三爷听闻此言，内心十分复杂，心里盘算着，要不要趁着村长心情好的时候把这个坏消息说出来？

    可当他看着村长手舞足蹈的将消息公布后，内心的一块大石虽然落地了，但这本该值得高兴的事情，却让三爷心头有着一丝惴惴不安。

    三爷年轻时，那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文化人，读过许多地方县志，了解许多风土人情，至于修仙求道，他年轻时，也曾火热追求过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也正因如此，他深谙其中坎坷，修行者，一路披荆斩棘，修的可不仅仅是修为功法，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、明枪暗箭，人与妖之间的种族竞争...

    三爷对于杨桥的资质悟性有着十足自信，但至于城府和揣测人心，对于眼前这个十四岁古道心肠的少年来说，终究经验太少了。

    “杨桥，修行之人身边伴随的不仅仅是花团锦簇，更多的，是为了一处机缘、一颗奇药而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血腥。”

    三爷缓步上前走到少年身后，用手轻拍少年肩膀，轻声道：

    “孩子，你未来的路是要靠自己的脚走，没人能够替你作选择。”

    站在对面的杨全狠狠刮了三爷一眼，示意其该闭嘴了。但这一次，一向在杨全面前唯唯诺诺的三爷却挺起了胸膛，直视杨全爽朗笑道：

    “人人都希冀寒门出贵子，鸡犬升天，但你三爷我呀，偏爱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东西，比起那虚无缥缈的仙人，我更想留下一位账房天才，一位能造福村子一甲子的算筹先生。”

    少年沉思良久，眼神清澈的看向三爷，缓缓道：“三爷，我想去试试。”

    闻言，杨全顿时笑逐颜开，由此一来，他们村子便可特赦一年的庇护费。三爷也不必再因账本上的失误而担责任。

    “好孩子，俗话说，天高任鸟飞，海阔凭鱼跃，你适合更大更广的舞台，再说了，鹄山杨氏乃是咱们的老本家，你若真能入得其中，也算认祖归宗了！”

    村长杨全眉毛龙飞凤舞，口中言语喋喋不休，最后挑眉看了眼三爷，耀武扬威似的再次挽起少年臂膊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，三爷自然尊重少年慎重做出的决定，比起少年父母，三爷跟少年的感情早已胜似亲爷孙，少年平日寡言少语，但还是懂得基本的礼数，这一点就深得三爷喜爱，便让其将原本三爷爷的称呼改作三爷，以此让少年心思多了一丝灵动。

    “依你村长爷爷所言，赶去鹄山城快则十日慢则半月，如今正是月中，试炼开启在下月初，你快些回家好好收拾一下行李，今日早早歇下，明儿一早，我们在村口给你饯行。”

    听完三爷言语，杨桥重重点头，在跟村长告别之后就匆匆赶回了家。

    一进家门，杨桥父亲杨军山便笑容可掬得快步走到杨桥身前，似乎将憋了半月没说出口的话，今儿一次性全吐了出来。

    杨桥垂着脑袋，在经过母亲赵秀可身旁时，才勉强抬起脸来挤出笑脸，打过招呼后便自顾自进屋收拾行李。

    杨桥永远忘不了四岁那年，那是他最早的一段记忆，家徒四壁的光景，似乎院内枣树的枝叶都比别家纤细，时值入伏，他身上仅仅穿着一条肚兜，当时家里来了许许多多凶神恶煞的男人，他们先是殴打了杨军山，而后便要将他们母子带走。

    “没钱你赌什么啊？今日赌债不清，便拿你妻儿还债！”

    “海哥！我发誓我再也不赌了，您放我一马，这钱我以后一定还上！”杨军山似乎被吓破了胆，鼻涕眼泪掺到了一起。

    “哼！你要多亏你婆娘有几分姿色，弟兄们不跟你一般见识，再敢说那些不实诚的话，有你好果子吃！”

    海哥说着此话，目光毫不避讳自上而下打量起了赵秀可，情不自禁点头舔唇。

    “这穷乡僻壤的，怎地还能生出如此鲜花，可惜到底还是插在了一坨狗屎上面。”

    杨桥清晰记得母亲当时看向他那不舍却又生无可恋的眼神。

    当听到那名叫海哥的男人，说要将杨桥卖掉的时候，一向柔弱忍气吞声的女人，迸发出来拼死的勇气。

    杨桥十分确信，那时的母亲，真的会为了自己豁出性命。

    然而化解这场悲剧的人，却是一位身着长衫，身负书生气的中年男人，那时的三爷，腰背挺直目光锐利，以一种不输对面众人加在一起的气势，将一大袋钱丢给了海哥。

    所以从那时起，三爷在杨桥心中的形象，已经不能用高大伟岸来形容了，那简直就是稚童杨桥眼中的天神，是老天爷派给他的守护者。

    时光荏苒，十年已过，所有人都认为杨桥对当时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，也从未有人跟他讲起。

    但只有杨桥自己心里清楚，这些年过去，三爷依旧还是当年的那个三爷，满腹书生气，一片赤子心，杨军山虽然不再赌了，但这些年来一直游手好闲，于外于内，他做的都不称职，杨桥早已对其失望透顶，若非有着血脉牵连，他都想建议村里将兵役名额给到杨军山头上。

    而母亲赵秀可，迫于生计的压力，她所有的表情中都透着一股麻木，这种压迫的母爱，杨桥既感激也排斥，所以在得知鹄山杨氏之后，杨桥便下定决心从此与这里做一个切割，他内心依旧燃着火焰，而火焰照出的光亮，指引着他脱离。

    “日后若能飞黄腾达，当上那人人艳羡的仙人，我才算真正拥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。”

    少年默默将衣服叠螺整齐放进包裹，手指止不住轻轻颤抖，对于未来前路，他渴望探寻，却也忧心忡忡，只能心中不停默念：

    “必吉人自有天相！必吉人自有天相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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